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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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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夫人你不知道,我當時被嚇壞了,真是長這麽大都不曾有過的事情……”柳明月捂著胸口,活脫脫一副被西戎野孩子給嚇到的模樣,要是花氏與陳氏見到她這副樣子,大約會詫異前些日子與她們上街的薛夫人,大約不是眼前這一位吧?

方夫人安慰她:“薛大奶奶自小養在深閨,哪裏見過這陣勢?”提起城南便厭惡之極:“若非怕傳出去名聲不好,城南那些女人真該全部沈塘,失貞就算了,竟然還生下了一幫西戎雜-種!”

這位柳小姐真是相爺嬌養長大的,瞧她花容失色的模樣,大約膽子都給嚇破了吧?

方夫人暗自嘲笑。

相爺與溫國舅同朝為官,也只能算是表面和氣,背地裏捅刀子的事情沒少幹過,你的手下搶了我門生的位子這種事情不知道發生過多少起,方夫人雖是溫家旁支,但早被貼上了國舅一支的標簽,況且方府尹也從來沒想過要摘下來。

——當初娶溫氏還不是瞧中了國舅這塊亮閃閃的金字大招牌。

不過如今人家上門示好,方裕興與薛寒雲在同一個地方當官,日後多有交集之處,方夫人也不想撕破臉,自然下死力安慰被嚇壞的相爺獨女。

“回頭我就讓我家老爺抓了那野小子回來嚴刑拷打,給薛大奶奶出氣!”

柳明月掩唇一笑:“那城南聽說這種孩子不知道有幾百,見天上街坑蒙拐騙,難道方大人還能將城南的婦人小子全抓回牢裏?”又驕縱道:“要是這幫人落到我手裏,看我怎麽收拾他們!”又似不經意般拉著安慰她的方夫人念叨:“現在雖小都坑蒙拐騙不走正道,夫人你想,要是讓這幫西戎野孩子長到了十六七歲,二十來歲,全成了大小夥子,游手好閑,萬一野性上來,殺人越貨……這還不影響方大人考評?”

方夫人心下一沈,只覺這種糟糕的情況完全有可能發生,勉強敷衍了柳明月,好不容易將她打發走,便遣了人去前衙請方裕興。

“這麽說,薛夫人上門是來問罪的?”官員的升遷雖然是吏部的事,但還要經過相爺的手,方裕興也不願意得罪這位柳大小姐。

方夫人想起柳明月最後那幾句話,微微搖頭:“我瞧著不像。不過這位小姐雖驕縱,那幾句話卻真真不錯。老爺可否想過,這幫西戎雜種若是再大點,十五六歲,成年了會怎麽樣?”

方裕興是從七品縣令做起的,一步步爬到如今四品的位置,著實不易。

況且他時常向溫世友寫信,私下將邊關之事稟報給他,開頭必是“岳父大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娶的是溫國舅之女。

去年相爺寶貝女婿調到這裏的時候,溫國舅特意讓心腹幕僚回了一封信給他,言下之間便是近幾年他便安心在此地為官,務必要知道相爺女婿的動靜。

方裕興暗底裏揣測,他這位“堂岳父”大約是想扳倒柳相,這才要他在此地不挪窩,暗中抓住這位薛小將軍的把柄,在朝堂上好一舉殲滅相爺的勢力吧?

他估摸著自己在白瓦關還得連任下去,若是出了岔子被調走,恐怕在國舅爺面前不好交差。

這位驕縱的傻頭傻腦的柳小姐倒提醒了他,城南這塊只恐是白瓦關的隱患,大大影響他的政績,不如想了法子扔出去?

“既然柳小姐上門,索性把城南這塊交到她手上去,就算她將城南這些婦孺坑殺了還是全部賣為奴隸,折磨死了,也是她的事情,到時候向上面也好交待,說不定……還能成為柳相的把柄……”

“可……柳小姐她是婦人啊?”方夫人只覺此路不通,將一幫婦孺交到一位官夫人手上,這有欠妥當吧?

“那就以他國奸細的身份將城南這批凡是生過西戎人雜-種的母子俱交給薛將軍去處理。”

方裕興難題得解,頓時眉開眼笑。

薛寒雲接到府衙送來的公函及薄薄冊子,很是不解。送公函的小吏很是客氣,將方裕興的話轉述一遍。

“薛夫人受了驚嚇,我家大人過意不去,思來想去,城南這幫小子乃是西戎人的種,也算是細作,只有交給薛將軍來處理,我家大人才放心!”

放心個鬼!

這明顯是丟包袱!

薛寒雲內心鄙視方裕興此舉,卻還是收下了公函,翻了翻那薄薄冊子,原來是戶籍簿子。

那小吏面上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稟將軍,這戶籍簿子……有些不全。”

如何不全,薛寒雲派了人去核對之後才算是深有體會。

見過上千人的居住地只有幾十家的戶籍嗎?其餘的都是黑戶!

其實也不算,因為那些婦人原來是有戶籍的,但戰後家中還有人的,直接報了死亡,或者全家被殺的……自己住到了城南,原來的戶籍便被註銷……

這簿子上幾十家的戶籍,只是城未破之前,城南最早的百姓戶籍,都十幾年未曾添補註銷過了,其中錯謬之處不少。

薛寒雲將這戶籍簿子親手交到了柳明月手上:“也不知道你使了什麽法子,難得方裕興竟然想通了,將這些人丟了給我。以後這些人都交到你手上,隨你怎麽折騰。”

他還不放心,又派了二十名親兵來協助柳明月。

柳明月萬料不到這般順利,“這位方大人與其夫人也算是聰明人了。”她稍一提醒,便趕忙將這燙手山芋扔了出去,果然是混官場的好料子。

方裕興一早派了人去城南貼告示,將此間交予軍中管制,此後發生任何事,與府衙無關。

城南總也有原來家境富裕的識字的女子,讀了這告示,盡皆愕然,猜測難道是生了西戎孩子的緣故,這才引起了駐軍的關註,如今要被管制?

等到薛將軍府仆人前來施粥,又有春鳳金鈴引著招來的兩名識字的秀才來登記人口,又出了問題。

那些婦人不肯講出真實姓名,生下來的孩子皆無名無姓,在家只叫乳名,比如狗剩二狗什麽的……如今聽得要登記造冊,那些當了母親的女子皆漠漠道:“任憑將軍做主!”能夠生下來沒有餓死,已經是天道仁慈了。

連她們自己,每次看到孩子的棕色眼珠,也要壓抑住心底強烈湧上來的厭惡與顫栗。

柳明月苦惱的抱著百家姓發愁,一次性給數百名連姓氏也沒有的孩子起名字這種事情真是好累!

顯然薛寒雲是沒空做這種雜事了。

花錢請來的兩名秀才還未開始幹活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她最後索性一拍桌子,氣勢如虹:“既然生在白瓦關,索性全都姓白好了!以後這幫孩子全都是兄弟姐妹!”

後來有人點評這位相國府小姐的做法,道她此舉絕頂聰明,讓“柳家軍”上下齊心,成了這位夫人的私軍,哪知道她不過是被逼無奈,事急從權罷了。

那都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當時柳明月的苦惱無人能替。抱著幾本書給孩子們起名字,又覺這種素未謀面卻亂起名字的行為並不太好,索性坐了車去城南。

她一個大戶人家的閨秀當街坐著很失體面,此間也只識得那位治過病的婦人,索性便在她家院子裏擺了張桌子,放了筆墨紙硯,由兵丁一戶戶核對人口,將核查過的確認是西戎人的孩子送到這裏來,由柳明月當面起名字。

這些孩子們自出生至今,從未有過如此被重視的時候。

來的孩子們皆洗幹凈了手臉,哪怕穿的單薄,凍的瑟瑟發抖,也努力的挺直了腰板,排著隊逐個接受柳明月的檢閱。

她每起好了名字,便將名字寫出來,親手交至那孩子的手裏。

那些孩子歡天喜地接了紙條,再去街上秀才那裏落戶。

到了二月頭上,這件事情終於做完了。

柳明月在那婦人院裏忙亂了數日,小兒每日跑前跑後替她燒水,很是歡喜。問過了那婦人,婦人只道自己姓秦,卻也不願意小兒隨母姓,那小兒便得了個名字:白英。

那餘大夫果然醫術不錯,秦氏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又有柳明月的接濟,不曾再挨餓受凍,竟然逐漸的好了起來,天氣好的時候也能在院子裏陪一會柳明月。

她似乎對柳明月這位將軍夫人紆尊降貴跑到城南來關註這些西戎人的野孩子頗為費解,有次柳明月起完了名字,二人攀談起來,她便問道:“住在這城南的女子,哪個不曾生存恨意?看到自己生下來的孩子,只覺活著不如死了。夫人為何要費心做這些?”

這些孩子活著便跟草一樣卑賤,只恨天道不曾收割,何曾有人註意他們?

柳明月眸子沈靜,瞧著秦氏的目光似要將她內心的自我厭惡穿透,“戰爭無論成敗,可憐的總是婦孺。假如有得選擇,誰願意在全城的厭惡詛咒之下出生?能夠活著生下這些孩子的女子,遠比戰後自殺的女子還需要千百倍的勇氣,活著何其難也!我自問沒有這樣的勇氣!不過略盡綿薄之力而已。”

她的佩服,溢於言表。

這天晚上,秦氏註視著燈光之下白英逐漸長大的臉龐,初次低喚:“英兒——”

白英長這麽大,無數次接受到秦氏的辱罵,各種稱呼皆有,從來不曾在秦氏的目光裏尋覓到過這種近似於溫柔的註視,小兒霎那間淚盈於睫。

“阿娘——”他好想撲進她懷裏,最終只是在五步開外,用那雙棕色的眸子深深註視著她。

秦氏緩緩閉上眼,一滴淚沿著眼角慢慢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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